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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定河在哭泣
2007-05-10 19:48阅读:2,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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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5月19日上午,我们全体知青跟着冯玉贵副指导员去南定河对岸的猴子山,去种包谷(上海人叫玉米),在营部旁边有一座桥,这种桥是每年旱季时搭建,雨季时任由河水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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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是由木头和竹子搭成,桥长200多米,宽度不到二米,木头做桥桩,竹子做桥面,整根竹子又圆又滑彼此之间还有很大的缝隙,由于几天后桥将要废弃,所以现在桥梁已经被河水冲得往下游方向严重倾斜,桥面也高低不平,透过竹子之间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桥下喘急的水流,耳朵里尽是轰鸣的水声,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危桥了。
知青们见状双腿哆嗦起来,我在大家鼓励下哆嗦着双腿战战兢兢的走上桥去,众人依次而上,上了桥我就像上了当,竹桥三摇两晃荡,搞得我又吓又悔。没走几步,就趴下去,有人抱着冯玉贵的腿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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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贵大声安慰我们,指导我慢慢站直了,不要低头看河水,心里数着一二一。有几次,他的身子都被知情拽歪了,他还惦记着腾出一只手揪紧我。并且大声叮嘱;“朝前面看,不要朝下面看”。都知道朝下面看会晕,知青们从来也没有走过这样的桥,吱吱作响,晃晃荡荡的,蹲着走、爬着走都有,大呼小叫狼狈不堪的总算过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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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七团一营七连副指导员冯玉贵。
过了河300米就来到猴子山脚下,在南定河正面冲刷下,猴子山迎水一面形成了一个 巨大的悬崖峭壁,南定河水稍微向左拐弯贴着猴子山奔腾而去。指导员告诉我们,古时候南定河水稍微向右拐弯贴着猴子山奔腾而去的,也就是说猴子山古时候在南定河东岸,现在却变成了在南定河西岸,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而古河道却形成了大片的芦苇沙滩,和一个方圆数里的湖泊,说话间来到了猴子山上,果然见到了这一个美丽的湖泊---当地人叫作“湾塘”。可以想见,现在被砍伐得光脱脱的猴子山一年前还处于原始森林状态,东临南定河,西靠芦苇荡和大湾塘。成千上万只猴子犹如在天堂,人类的活动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成千上万只猴子拖家带口也不知道逃难去了何方。
风景是美丽的,劳动是艰苦的。骄阳似火,锄头挥动一个小时后,汗流浃背的知青们就筋疲力尽,而这才算是刚刚开始。
中午吃饭就在山上,事务长黄传实和指导员爱人挑上山来,黄传实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可是他其实还是有一点传奇的,一个旧军队的起义兵,后来竟然成了解放军梁兴初师长的贴身炊事员,只是造化弄人,最后怎么流落到这里。
中午菜是几片包菜(上海人叫卷心菜)一大桶汤,但是饥肠噜噜的知青们还是津津有味的狼吞虎咽起来。
这样的工作连续了三天,我发觉每天的劳动中指导员或者肖重慨副连长总是挨着我,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能说会干,连领导正在观察我,考察我,第三天收工回连队时才发觉南定河竹桥中间被河水冲掉了一段,南定河竹桥终于完成了本旱季的使命,好在在它上游一公里多有一个雨季使用的渡船。渡船连接南定河二岸的七连和六连。
我们几个知青晚上没事来到渡船上。渡船是用一根铁索一头固定在船头,另一头固定在横贯于南定河二岸大树上的一根铁索的滑轮上,我们把渡船停在河中央,雨季刚刚开始,河水还没有咆哮,所以船还蛮平稳的。
我们在船上,往上游望去,标准的两山夹一水的峡谷地貌,雄伟壮观,两侧绵延的山脉齐齐为南定河让开,远处黝黑险峻的山峰,在天幕下层峦叠障。往下游望去,我们的脚下才是孟定坝平原的开始,河流连同两翼遥遥相拥的山脉一起缓缓舒展,延伸向遥远的南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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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亚热带风光,雨林、胶林、木棉树、大青树,油棕树,芦苇荡,猴子山、稻田,……悠悠白云随晚风飘散开去,晚霞在天尽头的云海里,似梦如烟,向大地展示奇幻的色彩,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暮霭之中。
每天吃着浮着韭菜叶的盐巴水和让人反胃的糯米饭的知青们兴奋异常,大家唱起了《南京知青之歌》,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大家还猜想起神秘的南定河下游是什么样子来。
郭粟洲开玩笑说;“把船上铁索放开,去下游玩玩”殷大好接口;“怎么放开铁索”郭粟洲;“你还当真,讲讲玩玩的,真的放开铁索,搞不好要冲到缅甸去的,你就倒霉了”。众人听了大笑起来,不知道谁起的头,大家唱起了《美丽的孟定坝》;
我们从英雄的上海城,来到了祖国的边疆,来到了富饶的孟定坝,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我爱边疆,我爱农场,茂密的橡胶林布满山岗,我们像雄鹰展翅飞翔。***啊***,我们是你的好儿女。我们永远热爱你,海枯石烂不变心。
河边跌宕起伏的草丛里,蝴蝶已不在展翅,低空盘旋的美丽小鸟也终于归去,只有我们这群如痴如醉的浦江儿男还在这相识仅仅四天的南定河上,在弯弯的月亮下,在弯弯的小船上,拍着手,摇头晃脑的唱着,笑着,此刻所有的苦痛和烦恼都消失在这迷人的南定河之夜。
第二天;1970年5月22日,星期五。晚上,知青们经过了又一天的劳累,有的在给家里写信,有的聚在一齐聊天。阴沉沉的天空中漂移着朵朵乌云,突然间天空中响起尖利的哨声。比平时的急促,伴着肖副连长那浓浓的湖南口音:“紧急集合,开会了。”
会场设在木工棚里,中央挂着一个马灯,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老职工和干部们都绷着脸,显然他们已经隐约知道会议的主题。在马灯的映射下,我们居然看见满脸络腮胡子的老营长阴沉着脸,旁边站着他的警卫员用手按着腰间挂在武装带上的手枪,这些互相映衬的迹象,使我们几个不明就里的知青心中发怵,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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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46年后拜访肖重慨副连长(中)和其夫人王顺香。
会议有肖重慨副连长主持,简洁到已不能省略任何一个字:“请老营长讲话”。老营长杜宝玺的讲话我已是第二次听到,极有特色。他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听了几个同学的检举,控诉,你们中间居然有一个土匪恶霸,我操他的娘。我中午一听说就想赶过来,娘卖个X。想在我一营逞王逞霸,我还就像揍他了。”听着老营长粗野的的开场白,我们目瞪口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切入主题:“对流氓分子郭粟洲的批判大会现在开始。”一切本都毫无征兆,全体知青顿时目瞪口呆。
紧接着站起来发言的是殷大好,他的发言直接就让我们这群刚刚下乡的小伙伴们惊呆了。他说;“我揭发郭粟洲昨天晚上拉拢,引诱我们几个知青。要把船上铁索放开,去下游玩玩,其实实质就是组织我们知青逃到缅甸去。”
会议至此,我着实被一个接着一个的意外搞晕了。接下去是几个知青的发言,而其实这几个知青的发言本是一些鸡毛蒜皮,其中不乏一些夸大的成分,比如蚂蚁树事件,逃缅事件我们大多数知青都在场。
我和郭粟洲同志关系一般,我知道郭粟洲膂力过人,无人能敌,有些知青吃过亏,有些知青怵他,我觉得即便如此他不应遭受这些夸大其词或无中生有的批判,但是几次冲动都被理智暂时按耐下来,毕竟批判会是一边倒的强大攻势。
在几个知青的控诉间隙,几个老职工也一个又一个的不失时机的慷慨激昂的发言,重复着几个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的话题进行义愤填膺地申讨,或者说是可笑的表演,当年神州大地处处充斥着这种或言不由衷的或别有用意的群众发言。
接下去是几个干部们的盛气凌人的呵斥,天空中乌云滚滚,一个闪电亮起,眼看着会议就要进入尾声,肖重慨副连长几次点名要我们几个没有发言的知青加入批判大军序列,做人不落井下石是难能可贵的品质,我们几个坚持着沉默。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在老营长准备做总结发言时,我感到自己心跳加快,没有权利再保持沉默。
我不加思索的站了起来开口说道:“批评与自我批评,要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更要有实事求是的态度。今天对郭粟洲同志批评的两个最主要的问题,我们有十几个人都在场,蚂蚁树事件发生在卫生所外,南定河边的一棵芒果树上,当时单绍明自告奋勇上的树,要摇几个芒果下来,我们保证最大的一个芒果留给他,但是当小单爬了一半发觉有蚂蚁,要想下树,我们在场的大多数不知道上面情况,大家起哄都叫不准下。其中郭粟洲正站在树下,举着拳头半开玩笑的说,下来吃拳头。小单于是又向上爬了几步,这里要说一下的是;一、我们都不知道这芒果树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二、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赤豆般大小的红蚂蚁会狠命的咬人。三、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想吃芒果。后来小单承受不了成百上千只蚂蚁的攻击,大叫一声:‘你们打死我,我也要下来’,他下地后郭粟洲没有打他,大家还帮他把身上的蚂蚁拍掉。逃缅事件更是无稽之谈。”---我滔滔不绝一口气把事实说完。证明今天大家说他组织偷渡实在是不公平的,是天大的冤枉。
一口气说完话我如释重负的坐下。工棚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阵阵凉气袭来,工棚内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老营长狠狠地盯了我几眼,转过头去问了肖重慨一句什么,肖副连长依附过去在老营长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字。
毛胡子营长杜宝玺用他那李逵一般的铜铃般双眼盯上了我,清了下嗓子,开始了他那最后的总结,仅几秒钟,几句话,却当之无愧的成了我人生第一课的启蒙老师。
杜营长说:“我今天算明白了,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七连,***格逼,想跟无产阶级专政较量,瞎了你们的狗眼。”他低头看了一下笔记本上的三个字,大声宣布“对以李根生为首,郭粟洲为副的流氓集团批判大会胜利结束。”
殷大好抢在肖副连长前面站起来;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万岁!打倒以李根生为首,郭粟洲为副的流氓集团!
土豆燃斗箕,看着一路同行而来的知青殷大好如此高调的表演,我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雨越下越大,南定河畔响起一个惊雷,闪电过后,又一个惊雷在我们头顶炸响。散会了,大多数人为了躲雨站立在工棚的四周,以便能在雨势减弱的瞬间,脱兔般地奔进自己那晦暗的房屋。他们怀有不同的心理,却同样阴沉着脸,平时在一起我是焦点,大家总是围着我说笑,而此刻,没有一个人敢走近我身旁,在这个场合下谁也不敢来安慰我,哪怕是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夜深了,我失眠了,当然,这一夜晚失眠的不是我一个,黑暗中帐子外伸进来一双温暖的手,又伸进来一双温暖的手,我们紧紧的握着手,千言万语尽在于无声处。
风继续吹,风生水起,南定河水流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呜呜的声响,仿佛是南定河在哭泣……。
岁月的河流,不能把一切都带走,有些东西,会慢慢沉淀下来,固结成岩。37年我忘不了,再过37年我依然会记忆犹新。——只要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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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2张照片都是当年最繁华的孟定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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